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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家,在金沙江上

罗怀学 中国摄影杂志 2019-11-0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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罗怀学的影像没有猎奇,没有寻求所谓的刺激点。他总是安静地观察家乡变化,一点一滴,细致入微;他在拍摄过程中,不断地感悟,不断地在拍摄过程中修正自己,哪怕是遗憾,他都会在自我反省的过程中,去弥补。他对家乡的爱,转换成平和影像,似乎有“天凉好个秋”的意味,显得更加真挚深沉。


——石明,西双版纳国际影像展总策展人



摄影并文 | 罗怀学


2006年11月,金沙江上最末一级水电站——向家坝电站正式开工建设,是金沙江下游在建、拟建的四大电站中第二大水电站。2012年10月,电站正式下闸蓄水,云南省的绥江县、永善县,四川省的屏山县、雷波县四县中的“两城十一乡镇”会被淹没,移民十万余人。绥江县“一城四镇”整体搬迁,移民约五万人。淹没前的绥江老县城,依山而建,临水而居, 筹建中的新县城迁往距老县城半公里的后山重建故乡。


2012年10月10日,金沙江上最末一级仅次于三峡电站的水电站——向家坝电站蓄水发电,随着江水不断上涨,我的家乡“烟囱坝”连同我家祖屋沉入了湖底。家乡,永远回不去了!家乡变成了故乡。


我的家,在滇东北金沙江边一个叫烟囱坝的坝子上,坝子不大,也不算美,一面靠山,三面环水,江水流到坝子东边,转个急弯,调头向北流去。细长的坝子被村民习惯分成“上坝”和“下坝”,按行政划分,上坝属“四生产队”,下坝为“五生产队”,我家属下坝,土地承包制前,下坝一直内讧,又派生出一个 非法生产队来,后被政府取缔。相传,坝子过去叫“烟村坝”,取“烟雨锁村”之意,或因后来官府烧火熬硝,开山炸石,疏浚河道,烟雾弥漫,“烟村坝”成了“烟囱坝”。坝子中间,一条粗麻石铺就的官道穿村而过,官道修于何时,无从考证,据说,当年清政府将东川一带的铜运往京城铸造钱币,走的正是此道,又因道上偶有大官走过,久而久之,就叫“大官路”了。听祖辈说,绕村而过的金沙江,过去叫“金河”,是官府水陆联运云铜的咽喉要道,与村中的大官路合称“铜运古道”。“枯水行船(运铜),涨水漂木(楠木),不涨不退淘沙金”,一年四季,流金淌银的。


淹没前的金沙江湾湾滩 2004年2月


绥江新滩镇石灰码头 2008年6月

过去,金沙江下游陆路交通不便,老百姓的日用百货、油盐酱醋,出入货物全靠水路运到码头,再人背马驮运往乡镇,背夫行当生意红火,有时,背一趟生意,少者三五天,多者十天半月。新滩一带的背夫,平时以背石灰、煤炭为主,当年的石灰码头,背石灰的背夫络绎不绝,凭力气吃饭,赚点脚力钱。随着金沙江下游两岸陆路畅通,水运衰落,背夫行当渐渐消失在了人们的记忆里。


绥江大汶溪 2011年7月

夏天,报废的过境公路大桥上下,成了市民纳凉休闲的地方。


我生在金沙江边,长在金沙江上,打从娘胎里破宫而出的那天起,我就喝着金沙江水长大,光着屁股在江里钓鱼、摸虾,放学回家,总会先绕道江边,看看头天埋在江里的鱼竿,有没有鱼儿上钩,拿着母亲留在锅里的苞谷粑或红薯,邀约三五伙伴,借口去江边砍柴割草,继续钓鱼、“逮特务”、打泥仗、抠闪脚坑,常常玩到伸手不见五指,背箩里还没有一根柴草,没柴草作掩护,鱼竿没处藏,不敢拿回家,干脆,换上鱼饵(蚯蚓),甩入江中,用石块把鱼竿压在江水里,第二天放学再去收竿,运气好,还会钓到大鱼。上世纪六七十年代,物资匮乏,肚里没油水,嘴特馋,常和伙伴合谋,躲过大人将家里的肉、米、油、菜,锅、 碗、瓢、盆,“偷”到江边,垒灶“打平伙” (类似AA制),伙伴们知道,我们家管理宽松,偷肉的任务自然落到我头上,一刀下去,露出腊肉新鲜痕迹,抹上一把锅烟灰,还是难骗过大人,灵机一动,抱起猫,让猫用爪子抓腊肉的切口处,那年头,猫比人馋,拼命狂抓, 偷腥的猫,肉没吃到,却成了替罪羊,等家里来了客人,母亲取下肉,左看右看总觉得短了一截。这时,我赶紧趁机奏上一本:“怕是猫干的坏事。”母亲半信半疑:“死猫儿,饿死鬼投的胎!”我转身捂嘴偷笑。打平伙时,若遇钓到江鱼,活鲜鲜丢到锅里,和腊肉一锅烩,那味道,才叫一个香!


绥江碾子湾 2007年11月

绥江县城碾子弯,祖传三百年的张氏杆称作坊,用料真、手艺好,代代相传。可如今,用杆秤的人少了,材料贵、成本高,只能勉强维持。姑嫂俩发誓:搬迁后再不做杆称了!传承三百年的传统手艺将从此失传。


绥江牲畜市场 2008年6月

公平买卖。市场上的管理人员在为买卖双方称“双月猪”。


屏山西正街 2009年2月

边喝茶边卖背篼、箩筐的村民,休闲、买卖两不误。


我的小学、初中是在离家3公里的新滩古镇上一个庙里读的,每天要在古道上来回跑两趟,渴了,喝口山泉水解渴;饿了,刨两根生产队荒地里的红苕根充饥;热了,一个猛子扎进金沙江洗个“解放式”裸澡。记得刚上小学那年夏天,接连下了好几天大暴雨,金沙江水猛涨,新滩街下排的吊脚楼全被淹了,水齐腰深,石板街变成了石板河,街上的居民将自家的门板取下来当船,把上学的学生从街西口,划到街东头的学校门口,下午,再把放学的学生划回街西口,不收分文。每到夏天,酷热难耐,每天放学,都会到村边的河沟或金沙江里洗个澡才回家,都是“解放式”裸泳,顺便将衣裤洗一把,晒在滚烫的石头上,遇到调皮捣蛋的小伙伴,悄悄将衣裤抱走,等洗好澡上岸,衣裤不翼而飞,只好摘两片桐树叶,遮住不便示人的地方,赤条条抄小路回家。最恶搞的是,将你的衣裤叼在树稍上,让你赤身裸体上树取裤,还叫来一群小伙伴,围在树下,一个劲地嬉笑取乐。


绥江烟囱坝 2007年11月

烟囱坝水泥电杆厂,是当年经济效益较好的私营企业,为向家坝电站能按时蓄水发电,工厂提前选址搬迁,后因种种原因,没能继续生产。


屏山新安乡 2009年12月

四川小伙子娶到云南姑娘


绥江大桥上 2010年12月

在绥江大桥上赶场的人。大桥建于20世纪70年代初,属单墩双孔砼石混建拱桥,是连接县城的交通要道,后来成了赶场天的集市贸易场口。


我的童年,也不全是美好和快乐,也有灰暗的一面。一出生,我就成了“五类分子”的孝子贤孙,没入过少先队,没当过红卫兵,从小抬不起头来,常被“根红苗正”的同伴、同学孤立;父亲在外教书,家里没男劳力,常遭村里人的歧视和白眼,母亲是个要强的女人,犁田插秧,挑粪打谷,样样不输村里男人,是生产队里唯一评9分工分的女社员(男社员一天最高评10分);文革时期,在爷爷奶奶的批斗会上,父亲被逼划清界限,带头高呼革命口号,被两个堂叔斥为不孝兄长,隔三差五,就来我们家找茬闹事,母亲从不回应,也不让我们掺和。母亲总是那句话:大人的事,孩子家少管。做人要像金沙江一样宽宏大量。即便父亲在家,也从不理会堂叔的胡闹,每当看到父母委曲求全,我真想豁出去拼了,每次都被拦住,于是,我好想逃离家乡,远走高飞。


绥江新滩镇 2010年12月

看着肉架上没卖完的猪肉,蹲在老街上的肉贩,一筹莫展。


新市镇码头 2011年7月

夕阳西下,主人牵着爱犬到金沙江边洗澡,小狗很享受江水带给它的这份凉快与惬意。


绥江下码头 2012年6月

夏天,在码头上游泳、洗车的小伙子。


上世纪80年代初的一天,机会真的来了,昭通地区少体校到县上挑选篮球队员,由于身材高,被破格选中,后来又选到了云南省少体校、云南省体工队,由一个“篮球盲”蜕变成一名专业篮球运动员。队里有两个老队员,有相机、会照相、会洗相,于是,决心“拜师学艺”,当第一次把底片贴在相纸上,印出影子来,那种兴奋和快感,从未有过!队友看我对摄影的痴迷劲,把他的“凤凰205”相机、简易放大机作价260元卖给我。那年春节放假,我背着新买来的旧相机和一堆放大器材,乘火车、坐江轮辗转千余公里,回到老家为亲戚朋友免费拍照。没蒸馏水配洗相药水,顺手舀瓢秧田水烧开代用,没暗室洗相,坐等天黑再开工,一干,就是一个通宵。村里没啥风景,金沙江就成了拍照最好的背景,这算是我用相机记录家乡最早的“处女”影像。之后每次回老家,我都习惯带上相机,随手拍些家乡的照片,但总找不到“作品”的感觉,拍摄断断续续,不成体系。直到2007年底回家,路过水富县城上游3公里的江边,两岸机声隆隆,红旗飘飘,这才如梦初醒:向家坝电站真的动工了!上游两岸100多公里380米水位线以下的县城、乡镇、村庄、土地都将说没就没了,我的衣胞之地“烟囱坝”,也难以幸免。一种对家乡的难以割舍之情油然而生,五味杂陈,童年记忆在脑海里突然一幕幕清晰起来、鲜活起来······


绥江石龙殿 2007年11月

2007年底,向家坝电站库区部分乡镇地面建筑物开始先期拆除。新滩镇是向家坝电站库区内整体搬迁的集镇之一,新址选在下游10公里外,380米水位线以上的石龙村,村民在将自家的老房屋拆除,为新滩新镇建设腾出地盘。


绥江新滩镇 2009年9月

新滩新镇还在建设中,老街一天功夫被夷为平地,成为电站库区内第一批拆除的建筑物。


屏山西正街 2012年8月

拆来只下剩框架的榫卯结构民居,稳稳当当伫立在江边。


离家30年,之于家乡,我一直就是个匆匆过客,甚至,都没来得及好好多看家乡几眼。 随着向家坝、溪洛渡、白鹤滩、乌东德四座已建、在建的巨型水电站先后蓄水发电,金沙江中下游400余公里河段,加上国家计划在金沙江上拟建、在建的21级梯级电站,将变成一个首尾相连的“高峡平湖”!难以想象,不久的将来,金沙江,将是怎样一幅图景?又将是怎样一个留在每个人记忆里永远解不开的心结呢!


绥江石龙店殿 2007年11月

背着三门柜自谋安置的移民。家具是自家做的,木料好,扎实、耐用,舍不得丢。


绥江下码头 2012年6月

俗话说,“船开不等岸上人”。可如今,是移民搬迁的非常时期,老百姓全靠渡船摆渡绕行才能出行,多装一个是一个,大家都不容易。


绥江上码头 2012年6月

邻里相约抱团搬家的移民


十余年间,我不顾一切,背上相机,一次次搭火车、坐班车跑回老家,对家乡的山川河流、风土人情、生活场景一通狂拍。总想用相机,寻找点什么、发现点什么、留住点什么。明知这一切都是枉然和徒劳、行将消失的,眼前的一切都将会随着江水的上涨永远消失!而找到的,只是支离破碎无法复原的记忆碎片;发现的,只是永远无法重现的历史沧桑;留下的,只是苍白无力的虚幻影像!但,这是我仅能做的,也是我唯一能做的——立此存照。了此夙愿,仅此而已!


绥江龙行大道 2012年8月

绥江新城街道还未铺装,搬进新家的移民迫不及待逛新城。


绥江新县城 2012年8月

挑着“天锅”走在已经入住,却仍在建设的绥江新城的男人。


绥江大田口 2013年2月

绥江新城新建的大汶溪斜拉索桥,成为新绥江的标志性建筑。


历史总要向前,生活还将继续。我将耗尽我的余生,为母亲河——金沙江继续立此存照。



绥江罗家坪 2014年4月

远处露出水面的湖心岛是当年的湾湾滩,中华鲟的集中繁衍河段。如今,中华鲟再也无法洄游产卵,许多鱼类的生活习性都将被改变;不远处,渔民在湖上摸索新的捕鱼方法;眼前,喜鹊窝下的水域覆盖的是过去的新滩古镇,早已沉入湖底。在人神新拓的息壤之上,两岸百余里湖畔,将是移民永恒的故乡。



作者简介


罗怀学,1960年代生人,现居云南昆明,中摄协会员,1990年代涉足纪实摄影,其作品不断获奖、参展,先后参加平遥、上海、大理、西双版纳等国际影节(展)。曾被评为《大众摄影》影像十杰,出版有《布朗山纪事》《故乡》等摄影集。






编辑:郑浓(杂志)/ 周星宜(新媒体)

本文编选自《中国摄影》2019年5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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